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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章 花露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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臨福出去時也帶走了那小丫頭,廳裏就只剩老夫人與容娘二人。

老夫人把手邊那盞茉莉蜜茶遞給容娘,叫她喝了定定神,不可驚惶太過。

容娘接過來一飲而盡,雙手緊緊握著空杯,幾乎要把那薄瓷捏碎。

她雖不是原裝的魂魄,卻也早就把陳家父子當自己親人了的。

當初逃荒路上那樣苦,這父兄兩人不知為她吃了多少苦頭。

那樣寒冷的冬天,北地還在打仗,怕細作混在難民裏,他們這樣逃荒的人,在到達朝廷指定的安置地之前,就算有路引和戶籍證明也不允許進城門。

一路上大戶人家和衙門設在城外的救濟點是僧多粥少,分下來每戶也就一碗清水並幾粒糙米,多少人家緊著兒郎吃喝,凍餓在城門外的多是衣衫單薄的女娘,陳家父兄兩人卻仍是費盡心思要拖著她一起活。

後來她在顧府裏做侍女,常托臨福送東西回去。

父兄踏實肯幹,很是開墾出了一片田地,賺下一份家業。

眼見著日子富裕起來,她也打算出府歸家了,卻不想好人沒個好下場,她心中想,人有旦夕禍福,可這是禍是福真是捉摸不定。

“容娘,你先家去,別的後頭再說”

“老夫人,我這不孝女回去送我父兄最後一程,安排妥當後事,再來給您磕頭”

“好孩子,莫要傷心太過,王媽媽來了,你快同她去吧”

從後墻小門上了馬車,容娘伸手掀開簾子,王媽媽遞東西給她。

“容娘,給你收拾了幾件素凈衣裳和一些錢,老夫人給的三十兩治喪銀子在那繡鐵線蓮的荷包裏,另一個大些的荷包裏全是銅錢,你可收好了,還有一張大老爺的帖子,若有什麽變故,你讓臨福拿著去尋縣令”

“王媽媽,實在是多謝你”

“快別說這樣話,眼見著姑娘長大的,如今出這樣事媽媽我也心疼呢,快走吧,臨福,可小心著趕車”

臨福趕著青布小車急急出了城,迎著一路風塵往上河村奔去,容娘靜靜坐在車內。

“另有一事剛在府裏不好說”,臨福沖著車裏喚了一聲。

容娘回過神來,掀開一點車簾,“你說吧,我聽著”

“你父兄這事,上河村人原是想著要盡快通知你的,皆因你嫂嫂說冒然上門怕你主家怪罪,要暫且瞞著,但昨天晚上,你那嫂嫂,裹了家裏細軟跑了,天亮時已經四處找不見人,留你侄兒暈倒在靈堂前”

臨福斟酌字詞,他心中感覺這事兒說起來氣憤又尷尬。

“有個叫劉山義的是你兄長好友,他原也打算今日上揚州來喊你回去的,正好碰巧兒遇著我,我趕的車能上官道,就趕緊回來叫你”

“她怎能如此!”

這實在有些荒謬,丈夫和公公屍骨未寒,小姑在外,家裏無一個大人支撐,做妻子的卻丟下幼子跑了,這大越朝可不是什麽來去自由的地兒,她一個成了婚的娘子,連張路引都沒有能跑哪兒去?

容娘扶額閉眼,深吸了一口氣,又長長嘆息。

這位嫂嫂其實也不是本地人 ,上河是遠近裏數一數二的村落,本村人家不屑與容娘他們家這種逃難安置下的門戶結親,更不提家裏還有個給人做奴婢的女娘。

良賤不通婚,陳家有個身在賤籍的,單這一點,家中屋舍修的再齊整,田裏活兒幹的再好,眼氣兒稍高的人都看不上。

大概是為這,兄長及冠之年都未能定下親事。

最終娉了一戶同為難民家的女娘,辦了婚禮成了親,那戶人家卻沒在上河安置,後頭就不知去了哪裏。

兄長曾說嫂嫂性格懦弱,但孝順父親手腳勤快,便也待她一心一意,容娘每年送首飾衣裳給她,她也常常做了鞋襪給容娘,還以為一家人相親和睦,如今發生這樣的事,實在有點難以置信。

“罷了,臨福,你知道我侄兒如何了?怎麽暈倒的”

“我急著回府喊你,忘了關心你侄兒情況,只知他沒有大礙”

“那你再趕快些,不必顧忌我,我受得住”

“行,那你進去坐穩了”,臨福揚起麻繩喝了一聲,拉車的馬加快了速度。

揚州從來是富庶之地,城郭之間官道暢通。

出了揚州城,臨福用顧府的印信上了官道,趕著馬車奔行快兩個時辰就到了上河村外。

此時天色已漸黃昏了,村外的小河靜靜流淌,河面金色餘暉隨波光陣陣晃動。

進村時遇上了幾個從空山方向上走回村裏的大漢,他們穿著粗布短打,常做農活又不缺少衣食的身軀健壯,挽起袖子手臂上肌肉虬結。

容娘悄悄從窗裏看出去,其中兩個大漢似乎擡著個人。

“這不是臨福小哥,是陳家娘子回來了?”

臨福一年裏替容娘送東西也常來上河幾次,來得多了便也認識幾個村人,眼見這位便是跟容娘兄長交好的那位了,叫劉山義。

“劉大哥,這便是送陳家娘子回村治喪呢,您幾位這是上空山打獵受傷了?”

劉山義讓擡人的漢子們先去,系好平日裏總是敞開的短褂衣襟。

“陳家父子此番遭難,縣裏捕快卻沒查出山匪蹤跡,我們兄弟幾個這兩天常常進山去巡邏一番,今日卻在一處樹洞中找到個人,救出來一看,像是村裏周家多年前入伍的大郎,滿身的傷,怕也是遇到匪徒了,人倒還活著,這便把他送回去叫郎中給看看呢”

“竟是如此,那劉大哥快先請,救人性命可耽誤不得”

“不耽誤,我那幾位兄弟知道先去叫郎中”

劉山義又隔著簾子跟容娘說話。

“陳小娘子,冒犯了,我是村頭種著杏樹那家的劉大,你兄長在世時常和我們一處吃酒,這幾天的事情我本也是幫著辦的,實在懺愧,沒想那小婦人包藏禍心,讓她卷了家財跑了,小睿已無大礙,正由我娘子照顧著,等你收拾妥當就給你送回來,若有使喚人的地方,你盡管來叫我”

“多謝劉大哥了,家裏時運不濟,這幾日讓您操勞了,小睿等會子就去接,父兄下葬後,我再正式登門拜謝,有失禮之處,還請劉大哥見諒”

“客氣了,素日我最佩服你兄長義氣,他也時常掛念與你,我只當你是我自個兒妹子的,再不必說這些,你快家去罷,哎,早早上柱香,讓你父兄知曉你回來送他們了”

“這就回去”

“明日一早我帶人來幫忙下葬”

“多謝”

一路上沒再碰到人,很快到了家門口。

陳家的院子是和村中富戶一般的青磚大瓦房,外頭砌著圍墻。

坐了一路車,容娘下車時腿還有點軟,幾乎踉蹌著跌倒在地,臨福及時撐了一把。

容娘站穩後,伸手去推門,這院門已經無人將它從裏頭拴上,輕輕一推就吱呀著開了。

裏頭是容娘一天也沒住過的、她此生此世的家,她也不知道,一棟沒了家人的房子到底還算不算一個家。

寬敞院落裏是夯實的黃土地,昨天吃過酒席,被幫忙的村人打掃得幹幹凈凈。

堂屋前掛的白布靈幡在半空搖晃,白紙黑字的挽聯不知是哪位鄉老的手筆,寫著,“天不留耆舊,人皆惜老成”

容娘心裏驀地升起一股恐懼情緒,倒不是懼怕靈堂裏死去的父兄,而是出於對不確定的、沒有想象過的未來的恐懼。

她實在還很年輕,是一個柔弱女子,在封建的王朝裏,還有一個小侄子要照顧。

一瞬間產生了要逃避的念頭,就像考試前會抗拒覆習,工作前會產生焦慮一樣。

人是畏難的。

但這又能怎麽辦呢?

容娘不是一個內心柔弱的人,既然事無可避,她還是會選擇去擔當起自己的責任。

臨福把馬牽進院子裏,在院子裏卸了車馬,將車放在院落一角,牽著馬去了空置的牛棚。

容娘在挽聯下駐足良久,終於跨過堂屋那一道矮矮的門檻。

進屋就看到布置好的靈堂,供奉著牌位的長桌後頭停放著兩幅棺材,不是薄棺,看著也是好木料,父兄年富力壯,沒有早早備下壽材,這多半是村中人借來的,心裏記著這事兒,容娘先在靈位前點燃了兩柱香。

昨日大概是村裏人來,多少都燒了喪儀,長桌下的銅盆裏和四周地上都是灰燼。

容娘在父兄靈前端正跪下,磕了三個頭,起身走到牌位前頭,伸手去觸碰,她指尖一層薄繭,輕輕描摹著黑漆牌位上刻著的名字。

“我們緣分太淺,沒能好好做幾天家人”

“我會照顧小睿,會用心去養育他”

“阿爹、長兄,放心吧”

在銅盆裏焚了一疊紙錢後,容娘取了帶回來的行李去西廂那間屋子換衣裳。

這屋子是兩間打通做的一間大屋,是專門給她留的閨房。

進門是個小客廳,靠窗一張大案桌,挨著墻是立櫃和幾個重起來的箱子,再進一道門才是臥房。

雕花新床靠墻擺著,蒙了青紗帳子,擦了好幾道桐油又晾幹的新床還泛著油亮光澤。

靠窗一張格外精致的梳妝臺,嵌著銅鏡、左右都是首飾盒子,小抽屜裏空空的,只剩幾個好看的小石頭和兩三只手工粗糙的木簪,兄長曾在信裏說給自己攢了一點首飾,想必是那位嫂嫂走時搜□□凈了。

臨福在外面將馬牽進牛棚裏,繞去屋子後面抱幹草,又在墻腳下拎木桶去打水,院子西南角有一顆老桂樹,樹下是蓋著木板子的水井。

這時容娘換了素衣走出來。

“臨福,我來打水”

“可重,容娘你還是先進屋歇歇?”

容娘看著臨福搖了搖頭,“哪裏有多重,你拎得動我就拎得動,另還有個事兒要麻煩你”

“盡管說”

“我現在還不好在村裏走動,煩請你去劉大哥家幫我把我侄兒接回來”

“那我現在就去”,聽了容娘請求,臨福立即便起身要出去接人。

“誒,等等的,劉大哥家無親無故這麽照拂我家,不好空手去”,容娘交給他一只竹籃。

她方才在屋子裏翻看了幾個箱櫃,小客廳的立櫃裏只放著一疊桑皮紙和幾個小白瓷瓶子,瓶裏是她之前送回家的花露,此外就是一個新的針線籮,大片地方空著。

打開那幾個箱子,兩只裏滿滿的放著布料,想來是父兄給她攢的家當,一只裏是兩床新棉被,容娘從針線蘿裏拿了剪刀,將一匹石青色棉布搬出來裁,裁下夠做兩身衣服的料子,疊的方方正正用一大張桑皮紙包好。

又快步去廚房打量了一番,從櫥櫃裏拿半包紅糖,取下掛在後檐下的最後一只風幹雞,將這些放進一個竹籃子裏,棉布裹著桑皮紙放在最上面也不怕臟,縫隙裏又塞了一瓶玫瑰花露。

“就這幾樣,你告訴劉大哥和劉娘子不要嫌棄,我回來的匆忙準備不周道,日後再登門拜謝”

“這幾樣盡夠了的,單這玫瑰露就是鄉下人家摸都摸不著的好東西呢”

“往常你也不是沒見過我們蒸花露,值當什麽,實在手頭沒東西才拿它湊數呢,我們家在上河沒根底,劉家待我父兄親厚,他家娘子喜歡最好,我不方便這時候出去走動,到底是禮數不周”

“知道了,講什麽禮數不禮數的,鄉下人跟我們府上可不一樣”

“一樣是五臟六腑的人,誰還多出個玲瓏心肝?好了,你快去吧”

臨福也是想跟多說幾句話寬慰寬慰她,打趣兒了幾句便出門,往劉家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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